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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偶尔远行,岛上断想周国平一个人无论要去什么地方,他的灵魂必需独行,否则他虽然身体到了那个地方,也不能说他真正到了那里。南极洲的乔治王岛,地球最南端汪洋中的那一片生疏的土地,在我的生命中停留了58天,成了封存在我的记忆里的一座岁月之孤岛。荒岛上的58个昼夜,在当时是足够孤独的。那些天里,我最常常的动作是,在屋里穿好羽绒服,戴好毛线帽,揣上防雪盲的墨镜和防紫外线的黑色面罩,走到楼下门厅,从长椅下的一排长筒雨靴中拣出贴着我的名字的那一双,把裹着脚套的两足插进去,然后独自离开住地,朝某一个方向走一段路程。我没有目标,方向是随机的,路程的远近也是随兴的。步履所至,到处一样荒芜,恒久是海、礁石、山丘、冰雪
2、和苔藓。在我现在的回想中,这种独自一人置身于千古荒芜的感觉竟是最值得怀念的。我清晰地意识到,在我的一生中,这样的机缘不会再有其次次了,我注定将在人类世界的热闹中不断地追思那千古荒芜的意味。灵魂只能独行我是与一个集体一起来到这个岛上的。我被编入了这个集体,是这个集体的一员。在我住在岛上的全部日子里,我都不能脱离这个集体。可是,我知道,我的灵魂不和这个集体在一起。我还知道,任何一个人的灵魂都不行能和任何一个集体在一起。灵魂恒久只能独行。当一个集体根据一个口令齐步走的时候,灵魂不在场。当若干人朝着一个详细的目的地结伴而行时,灵魂也不在场。不过,在这些时候,那缺席的灵魂很可能就在不远的某处,你会在众声
3、喧哗之时突然听见它的清楚的足音。即使两人相爱,他们的灵魂也无法同行。世间最动人的爱仅是一颗独行的灵魂与另一颗独行的灵魂之间的最深切的呼喊和应答。灵魂的行走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找寻上帝。灵魂之所以只能独行,是因为每一个人只有自己找寻,才能找到他的上帝。內在的眼睛我信任人不但有外在的眼睛,而且有内在的眼睛。外在的眼睛望见现象,内在的眼睛望见意义。被外在的眼睛望见的,成为大脑的贮存;被内在的眼睛望见的,成为心灵的财宝。很多时候,我们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于是,我们望见利益,却看不见真理;望见万物,却看不见美;望见世界,却看不见上帝;我们的日子是满的,生命却是空的;头脑是满的,心却是空的。外在的眼睛不运
4、用,就会退化,常练习,就能敏锐。内在的眼睛也是如此。对于我来说,写作便是一种训练内在视力的方法,它促使我常常睁着内在的眼睛,去发觉和捕获生活中那些显示了意义的场景和瞬间。只要我保持着写作状态,这样的场景和瞬间就会源源不断。相反,一旦被日常生活裹挟,许久中断了写作,我便会觉得生活成了一堆无意义的碎片。事实上它的确成了碎片,因为我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我的灵魂是昏睡着的,而惟有灵魂的光临才能把一个人的生活形成为整体。所以,我之所以须要写作,是因为惟有保持着写作状态,我才真正在生活。灵魂之杯灵魂是一只杯子。假如你用它来盛天上的净水,你就是一个圣徒。假如你用它来盛大地的佳酿,你就是一个诗人。假如你两者
5、都不愿舍弃,一心要用它们在你的杯子里调制出一种更完备的琼液,你就是一个哲学家。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灵魂之杯,它的容量很可能是确定的。在不同的人之间,容量会有差异,有时差异还特别大。容量极大者必定极为稀有,那便是大圣徒、大诗人、大哲学家,上帝创建他们仿佛是为了展示灵魂所可能达到的宏大。不过,我们无须去探究自己的灵魂之杯的容量原委有多大。在一切情形下,它都不会超载,因为每个人所安排到的容量恰好是他必需付出毕生努力才能够装满的。事实上,大多数杯子只装了很少的水或酒,还有很多杯子直到最终仍是空着的。精神之树的果实我感到我正在收获我的精神的果实,这使我的内心充溢了一种沉静的欢愉。有人问我:你的所思所获是否
6、是南极给你的?我承认,住在这个孤岛上,远离亲人和日常事务,客观上使我得到了一个独自静思的机会。可是,这样的机会完全可能从别处得到,我不能说它与南极有必定的联系。至于思索的收获,我只能说它们是长在我的完整的精神之树上的果实,我的全部精神历程都给它们供应了养料。假如我硬把它们说成是在南极结出的珍稀之果,这在读者面前是一种夸大,在我自己眼里是一种缩小。假如我孤身一人漂流到了孤岛上,或者去南极中心地带从事真正的探险,或许我会有很不同的感受。但是,即使在那种情形下,我仍旧不会成为一个鲁滨逊或一个阿蒙森。在任何时候,我的果实与我的精神之树的关系都远比与环境的关系亲密。精神上的顿悟是存在的,不过,它的种子必
7、定早已埋在那个产生顿悟的人的灵魂深处。生老病死为人所习见,却只使释迦牟尼产生了顿悟。康德一辈子没有走出哥尼斯堡这个小城,但偏是他彻底变更了世界哲学的方向。说究竟,是什么树就结出什么果实。南极能够造就宏大的探险家,可是恒久造就不了哲学家,一个哲学家假如他本身不宏大,那么,无论南极还是别的任何地便利都不能使他宏大。灵魂的亲缘关系我偶然地发觉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把它翻开来,一种他乡遇故人的欢乐立即充满在我的心间。泰戈尔曾是我的精神密友之一,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探望他了,没想到今日在这个孤岛的一间小屋里和他不期而遇。读书的心情是因时因地而异的。有一些书,最适合于在羁旅中、在无所事事中、在远离亲人的孤寂中翻
8、开。这时候,你会觉得,虽然有形世界的亲人不在你的身旁,但你因此而得以和无形世界的亲人相逢了。在灵魂与灵魂之间必定也有一种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超越于种族和文化的差异,超越于生死,当你和同类灵魂相遇时,你的精神本能会立即把它认出。灵魂只能独行,但不是在一片空无中行进。毋宁说,你仿佛是置身在茂密的森林里,这森林像原始森林一样没有现成的路,你必需自己找寻和开拓出一条路来。可是,你走着走着,便会在这里那里发觉一个脚印,一块用过的木柴,刻在树上的一个记号。于是你知道了,曾经有一些相像的灵魂在这森林里行走,你的灵魂的独行并不孤独。(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间或远行一书) 猜你喜爱 孤岛容量南极 水瓶的容量独创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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